做鞋道文化的传承者 其路漫漫兮

钟漫天，他是中国鞋品收藏家，也是鞋文化研究领域的资深学者。**次与钟教授相识，他正在雅安筹备“四川金园皮履文化博物馆”的建立，钟老为人低调，博学而严谨。2016年初，适逢钟老所著的《中华鞋文化》一书即将出版之际，我受邀来到其北京的工作室采访。

流连在钟老的工作室，仿若是来到了一个鞋的小型博物馆，有承载道德警示的历代遗存工艺鞋，也有*尽繁华迤逦的绣花鞋，有国外玛丽莲•梦露的高跟鞋(工艺品），也有爱斯基摩人的软皮鞋（类似中国的靰鞡鞋）。我们仿佛在历史与现实间穿梭，在东方和西方间游历，几千双鞋藏于轻盈的壁柜之中，其厚重的文化却成为其无法承受之重。

在钟老收藏的一个古代的木雕女鞋上，刻了“履和蹈贞”四个字。此句出自曹植的《冬至献袜履表》之中“玉趾既御，履和蹈贞。行与禄遇，动以祥并。”①意思是“双足只要穿上鞋，鞋履必正踏平直。行走与福道相遇，行为和君德并提。”这四个字概括出了鞋道文化的精髓之一，从中也可一窥鞋文化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地位和厚重。

鞋收藏 缘起于中国的地上博物馆——山西

钟漫天从事鞋品收藏已有四十多年，在收藏圈里小有名气。谈起如何走上鞋收藏的道路，他说完全是兴趣使然：“我大学里学的是家具设计与工艺，156 0190 2607年大学毕业后从北京发配到山西，正赶上文革‘破四旧’，家家户户都把一些有年头、有历史的鞋扔掉了。我看到很多鞋刺绣精美，觉得这些刺绣代表了民间工艺和民俗传统，扔掉实在可惜，开始把一些别人扔了的鞋收藏起来。以后，凡是看到值得收藏的鞋就想尽办法从老百姓手中换来。在收藏接触的过程中，发现鞋不仅是一个生活用品，还承载了许多文化内涵，虽穿在脚下，道德内涵却高高在上。鞋上保留的刺绣内容远远大于衣服，比如结婚的时候，衣裤上不易绣双喜字、或其他喜庆文字，但鞋上却可以大绣特绣；古代鞋面上常常刺绣有男鞋和女鞋图案（合鞋），寓意‘和谐’，但衣服上肯定不能刺绣男鞋和女鞋。一边收藏，一边研究鞋底、鞋面、鞋垫上的图案、刺绣，以及与传统的关系。刚开始收鞋是在中原地区，后来扩展到周边的一些省份，直至全国，特别是为了收藏民族鞋，去了很多次云南。”

山西被称作中国的地上博物馆，每个县都有自己的历史，其流传在民间的文物是一个巨大的宝库。民间有传：“地下文物看陕西，地上文物看山西。”钟漫天颇有些感慨地说：“我66年毕业后分配到山西是被发落，但也是个机缘，很多与鞋相关的历史事件都是发生在山西，比如绣花鞋的发源地是山西，木屐也是源自山西。”

据历史记载，两千六百年前的春秋战国时期群雄争霸，当时位于山西的晋国是个小国，在公元前六百六十年晋献公当了国君后竭尽拓疆，一举吞并了十个诸侯小国，开始称王称霸。为了让全国百姓永远记住他的文治武功，他命令宫中所有女子的鞋面上必须绣上石榴花、桃花、佛手、葡萄等钦定的十种花果纹样，同时还下令全国平民女子出嫁时必须以这种绣了纹样的“十果鞋”作为大婚礼鞋，以便世世代代都不忘晋献公的赫赫战绩。当时称此种图案的绣花女鞋为“晋国鞋”。从此晋国的刺绣工艺便以绣花鞋延伸到绣花衣以及其他用品上。

钟漫天又给我们娓娓道来另一段发生在山西的与中国的传统节日和“木屐”起源相关的故事。传春秋战国时代，介之推随晋公子重耳流亡十九年备受艰辛，有割股啖君之功，但重耳返国主政后，介之推拒不以功邀赏，而偕其母隐于介休绵山。 晋文公求贤不得，知他是孝子，于是三面放火焚山，逼其出山，介之推母子守志被焚。文公封绵山为介推田，敕令介之推忌日禁火寒食，是为“寒食节”。走时，他伐了一段介之推母子怀抱的烧焦柳木，到宫中做了双木屐，每天望着它叹道：“悲哉足下。”从此有了“足下”一词，成为古人尊敬的称呼。第二年寒食节次日，晋文公素服登绵山至介之推被焚的那棵柳树下置祭，发现此柳竟复活了。睹物思人，念及介之推一生追求政治清明、鄙功弃利的远大抱负，封此柳为清明柳，将此日定为清明节。现今地方政府把寒食节这**已列为“孝慈文化与道德复兴”的主题活动日。

收藏鞋是为了兴趣和研究，他一边收藏，一边研究，这个过程有乐趣更有苦恼。钟漫天谈起了收藏鞋的苦恼之处：“收藏鞋跟别的物品不同，如鞋穿旧即被遗弃很少留存，再加上‘破鞋’之类的观念，使传统鞋很难流通，况且在六七十年代也不允许私下买卖。当时国内物资匮乏，有钱都买不到日常必用品，我便想到用十分紧缺的物品去换取想要收藏的鞋。摸准老乡需要什么也是很难的，有次我买了个闹钟去换一双精品鞋，结果老乡不换，却要很便宜的火柴。后来发现各地老乡需要的东西是不同的，有的需要香烟、肥皂等，有的需要奶粉、白糖等，有的地方甚至急需做面食的碱面等等。另外越是上年纪的人对传统鞋品越是舍不得，只好找家庭里的年轻人打开缺口。*难收藏的是上辈留下来的传家鞋，或者是打算自己穿的老鞋（殓鞋），由于此类鞋面刺绣精致、图案珍贵，更要使出浑身解数地三番五次求换。只要能收藏到文化内涵丰富的鞋履，再累代价再大，都是值得的。”

鞋道文化 从皮鞋祖师爷“孙膑”的故事说起

在钟教授的藏品中，有一双弥足珍贵的祭奠孙膑鞋祖的玉靴，谈起这位“制鞋始祖”—孙膑，他充满了崇敬之情，并给我们讲了皮鞋起源的故事。

传说战国时期，孙膑被庞涓陷害，施以膑刑(去膝盖骨)，使他残废，孙膑装疯卖傻骗过了庞涓，终于等到了齐国使臣的帮助，离开了监狱到了齐国。齐威王考他兵法，孙膑对答如流，于是委任他为军师。孙膑双脚不能行走，又不能支撑起来，指挥操练10万精兵十分困难。他设计了有胫甲(鞋帮)和鞋底两部分的图样，并刻制木楦，让鞋匠用较硬的皮革制成了一双“高甬子履”，其实就是高腰皮靴，它分成帮和底两个部件，成为现代皮鞋的雏形，凭着这双靴子，他走上战场打败了庞涓。因为他发明的皮鞋帮底缝绱工艺和定型木鞋楦是制鞋史上的两大创举，所以后来制鞋业把他尊为“祖师爷”。为了纪念他，一些制鞋人将孙膑的画像挂在家中，寄托敬畏和仰慕之情。在中国古代，凡是家中挂有孙膑画像，就表明是以制鞋为业的。古人建造了很多纪念孙膑的寺庙供世人祭拜。孙膑忍辱负重、奋发做人的道德，也是制鞋人的行规戒律与道德规范，被历代制鞋行业作为核心道德来学习膜拜。

钟教授介绍，在中国传统服饰文化中，人们非常重视鞋道文化，有道是“行必履正,无怀侥幸”，这句话出自周武王的《履铭》。周武王很重视鞋履的教化作用，认为做人做事尤如“穿鞋要正，行走不偏”，怀有侥幸心理，失德必衰。他把论述鞋道的座右铭放在案头上时刻警示自身，此类座右铭创造出一种特殊文体——《履铭》。

易经是中国文化的源头，以德治国是其精髓所在。易经第十卦是《履》卦，是告诫人们，做人每天要“视履考祥”，即随时随地审察自己的鞋是否正，行是否偏，全面考虑过去的德行，做到“吾日三省吾身”。

在钟漫天收藏的各种鞋型墨斗上，雕刻有“求平直，必准绳”、“道德为师”、“规矩”等警句。墨斗（古称绳墨）是用来画直线找规矩的，《礼记》有载：“礼之於正国也，绳墨之於曲直也”。（“绳之以法”一词即由此而出），把墨斗做成鞋型，更强调行走要像墨线一样正直，有规矩可循，时刻守住道德准绳。

在中国古代的宗庙、居所、会馆里，多有与鞋履相关的牌匾、楹联或是门额。比如“履德基”，寓意人要懂得规矩，做人的品行道德是根本；“履中蹈和”是中庸、和谐之道，意为只要鞋不走偏，做事会平和，做人就中和；“阅其履”指的是经常评价自己的道行，随时养育自己的德泽。

中华鞋道文化在异国他乡也会起到育德与教化作用。比如悉尼的唐人街，南北两端各竖一座绿瓦红棂的中式牌楼。南侧牌楼外面镌有“通德履信”的牌匾，其下方的楹联“德业维新万国衣冠行大道，信孚**中华文化贯全球” 诠释了“通德履信”。就是说以品德为先招引全球客商，恪守信用弘扬中华文化。

那么，中国的鞋文化核心内涵是什么呢？钟漫天认为：“鞋文化博大精深，体现了诸多中国传统文化的道德内涵，包括和谐、孝道、敬老爱幼等等，道德内涵是鞋文化的精髓和核心。”

他举了一个关于“和谐、孝道、敬老爱幼”共存的例子；人与人之间送鞋是中国古代很重要的一个“礼仪”，也是人际关系和传统道德结合的一个典型。在中国古代，男女之间送鞋是为了表达一种“百年好合”的美好意愿；女子嫁入夫家时，必须给公公、婆婆、送敬老鞋，在进入这个家以后，每年的冬至日还要给舅姑大人送孝敬鞋，所以冬至节又被称作“履长节”，如曹植所曰‘亚岁迎祥,履长纳庆’。所谓“履长”，即以鞋履践踩长日（冬至后白日渐长）的意思。冬至阳初生，白昼从此渐长，妇女在这**要献履袜给舅姑，以示女红（工）开始。在这里，献给舅姑以履袜，应该说也包含“履长”②的意思。后来，赠鞋于舅姑逐渐发展为舅姑赠鞋帽于甥侄，也就是舅舅、姑妈要送给外甥、侄子爱幼鞋。给男孩的鞋帽上绣的是猛兽，给女孩的鞋帽刺绣多为花鸟,都是取其吉祥之意，祝愿孩子健康成长。

三寸金莲 换一个角度看鞋文化和历史

有人觉得收藏鞋不如收藏玉器、钱币、瓷器等价值高，但在钟漫天的眼中，他收藏的鞋同样宝贵。“收藏鞋的价值不仅是为了观赏，还在于研究，我虽然收藏了几千双鞋，但仍然无法满足鞋文化的研究。”特别是他和国外研究者交流之后，更产生了一种紧迫感：“中国的鞋文化非常悠久和丰富。现在欧美、日韩、台湾的学者都在研究，频出著作。但国内在这方面的研究却特别稀缺。一些外国人到我这里来看收藏品，他们*感兴趣的就是三寸金莲，可能带有猎奇的心理，但我觉得有点悲哀，因为我们的鞋文化还有很多更有价值，更加值得弘扬的，比如‘和谐’、‘崇德’、‘敬孝’等等传统文化却没被挖掘传播。”他言语间颇多遗憾。

“三寸金莲”一直被看作是中国古代女性遭受封建压迫的象征。钟漫天在收藏的过程中却有了更多的发现：“中国古代一直是以脚小为美，《诗经》等很多古籍中都体现出这种审美倾向。虽然缠足有其历史局限性，使得女性不得走出家庭，走向社会。但是从‘审美’的角度来看，也是女性对美的追求使然，正如当今女性选择整容来提升颜值。由于缠足文化将女性留守家中织与绣，客观上促进了男耕女织的农业社会文明，也使得亿万女性留下了精湛的刺绣工艺品。她们用*普通的原料创造出*精美的鞋履，在不盈方尺的鞋材上一针一线地述说着各个朝代的审美观念、文化传统、伦理道德与时尚价值。”

女子缠足已成为历史，但古代女性倾注了全部才智和情感制作的绣花鞋在文化意义上成了今天的珍贵收藏品。“鞋本身是物质的，但其中却包含了更多非物质性的内容。”现在，对于鞋文化的研究已经成了钟漫天藏履的*大乐趣，倾其心力，他刚著成《中华鞋文化》一书，即将由中国轻工业出版社出版。

“中国的鞋企在近三十年来一直在做商业，但很少有企业把文化的东西融入到商业里面，因而缺乏厚重的底蕴，中国鞋服业需要更多晓通鞋文化，领略传统文化精髓的设计和管理人才。”钟漫天作为北京服装学院的客座教授，认为*大的欣慰就是在给服饰文化研究生上课时，能把辉煌而灿烂的中国传统文化传递给下一代。

他*大的愿望是把鞋道文化传承下去，他已经在全国各地寻觅、挖掘到20多处中国鞋道的《履字铭言》文化。今年已经73岁的他，依然在全国各省奔波，继续抢救和记录民间鞋道文化的遗存和残留，使中国传统文化精华得以继承和弘扬，使得鞋不仅仅作为日常的必用品，也作为道德的载体，传递中华民族*弥足珍贵的信念和感情。

谈及鞋道文化对中国鞋业发展的意义所在，钟老智慧地眨眨眼睛，将习总书记的一席话与行业同仁共勉：“未来中国，是一群正知、正念、正能量人的天下。真正的危机，不是金融危机，而是道德与信仰的危机。谁的福报越多，谁的能量越大。与智者为伍，与良善者同行，心怀苍生，大爱无疆。”

钟漫天简介：

现担任北京服装学院客座教授、华夏鞋文化博物馆馆长。著有《鞋经》、《中国服饰史》等书。

①《冬至献袜履表》,曹植著，【原文】伏见旧仪，国家冬至献履贡袜，所以迎福践长，先臣或为之颂。臣既玩其嘉藻，愿述朝庆，千载昌期，一阳嘉节，四方交泰，万物昭苏，亚岁迎祥，履长纳庆，不胜感节，情系帷幄，拜表奉贺。并献白纹履七量，袜若干副，上献以闻。谨献。

玉趾既御，履和蹈贞。行与禄遇，动以祥并。南窥北户，西巡王城。翱翔万域，圣体浮轻。

【译 文】恭敬地看到过去的礼仪，国家冬至献出鞋子进贡袜子，所用来迎接福祚，步履走得长久，过去的大臣有的（为此）写颂。臣已经玩赏过他的好文辞，愿意叙述朝 庆的事情，千年（一遇）的好时候，阳气开始萌动的好节日，四方之气融通，万物苏醒，在仅次于过年的节会上迎接祥瑞，鞋影*长，接纳庆贺，禁不住感受节气， 情系（国君的）帷幄，恭敬地上表祝贺。并献上有白色花纹的鞋七双，袜子若干对，进献以求听闻。恭谨地献上。

玉足已经穿上鞋，鞋子和平走得正。走路与福相遇见，行动和吉在一起。往南去看日南郡（北户），向西巡守昆仑宫（王城）。翱翔天上飞万国，圣君身体轻飘飘。

②履长，依据隋杜灶卿《玉烛宝典》的意思，冬至时日当南*，晷影*长，律当黄钟，其管也*长，所以才有“履长”之贺。另据明谢肇涮《五杂岨•天》的解释，冬至阳初生，白昼从此渐长，妇女在这**要献履袜给舅姑，以示女工开始，在这里，献给舅姑以履袜，也应该说是包含“履长”的意思的。